重音五问 I Five Questions with Xiaowen Zhu

“Five Questions with Friends”是我们的灵魂拷问系列，在这里，我们邀请我们的一些海外写作者朋友们来讨论跟跨语言、跨地域、跨媒介写作有关的话题。这一期我们请来的是现居柏林的作家和艺术家朱晓闻，她的艺术书《乡绸》最近在德国著名的汉杰·坎茨（Hatje Cantz）出版社出版。

A= 重音社 Accent Society

Z= 朱晓闻 Zhu Xiaowen

A: 晓闻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创作媒介有哪些？你的作品一般会关注什么主题？

Z: 我的自我介绍一般是影像艺术家、纪录片导演和写作者。我在过去十多年间旅居世界各地，包括德国法兰克福、美国纽约州及加州、英国伦敦、德国柏林等，常年辗转各国、离散移居的生活经历令我特别关注全球化语境下的“私语境”。在创作中，我会偏向用诗意化的视觉语言传达质疑性的社会思考和对媒体美学的探究。也可以说，我的创作媒介混合了纪录影片、实验影像、摄影、装置和写作；从主题上来讲，着重体现离散、异邦、身份、变迁、回忆等概念和意象。

朱晓闻

A:《乡绸》从电影变成艺术书，是什么样的一个过程？

Z:《乡绸》一书的编辑与设计费时一年有余，而此前的艺术创作和写作更是跨时五年。今年的疫情或许为大多数工作都造成了重重阻碍，但对于做书而言，却是恰逢其时——毕竟，隔离期间更能集中精力校对书稿，100多遍不在话下。

《乡绸》由德国著名艺术出版社Hatje Canz出版，内容围绕我的同名艺术项目，以美国西海岸第一家华人真丝进口商店店主的口述史为出发点，挖掘了一段极具代表意义的美国华人家族的移民奋斗史，以及丝绸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乡绸》封面

2012年至2014年间，我在洛杉矶以驻留艺术家的身份生活、工作了两年。这座历史上和淘金、航海、电影工业紧密相关的城市是不缺传奇的，其中特别包含了20世纪初期第一代华人移民传奇的“美国梦”。

我和“东方丝绸”(Oriental Silk)的邂逅纯属偶然，这爿曾经服务于好莱坞演艺圈名流、各国贵族富豪、名设计师和大片制作人的商店，本身就聚集着一股强大的创作磁场。店主黄先生儒雅可亲，比起生意，他似乎更在意这片空间和其中的物品得到它们应得的尊重。好莱坞第一位华人女明星黄柳霜、大明星麦当娜和杰奎琳·肯尼迪的御用设计师们、泰坦尼克号剧组等，都曾是这里的常客，但“东方丝绸”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父辈的劳苦出身和多年奋斗让这个移民家庭继承了谦逊勤勉的品德。黄先生最常说的往事就是他的父亲如何在最艰苦的条件下自学成才，而他又是为何放弃软件工程师的职业接手了这家店铺。家庭传统、责任感以及对文化的热爱是支持黄先生在古稀高龄坚持工作的动力。他最大的问题是“东方丝绸”的未来会是怎样？传统文化的未来又会是怎样？抱着同样的问题，我感到有责任和动力来讲述这段有关 “乡绸”的故事。

《Oriental Silk 乡绸》2015， 高清双频幕录像装置，彩色，有声，60分钟

我的创作过程一一纪录片的拍摄及剪辑工作从2013年起，费时两年有余。此后，从2015年开始，《乡绸》在全世界很多地方展览、放映，其中包括上海震旦博物馆、瑞典隆德博物馆、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伦敦华语视像节、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美术馆、纽约大学、伦敦白教堂美术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美术馆、南加州大学亚太博物馆、德国柏林艺术周、中国清华大学、复旦大学等。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这个故事。文字和影像的传播方式不同，影像或许更为流动，而文字更为深沉。同时，作为创作者，使用不同的媒介讲述同一个故事，会为我自己的理解带来不同的角度，也令我不断地重新发现这个故事感动我的地方。 

作为巴赫的乐迷，我一直都感兴趣在作品中沿用复调的结构。而《乡绸》一书的构造正如丝线织成的面料那样纵横，延展，图文并茂。不同于一般图书的线性章节，《乡绸》主副线交织，书中有书，正如一根丝线的两股纤维，互相缠绕，张弛有度。

根据我的理解，本书的明线好像“东方丝绸”商店的表征——其地理位置、外观、店主的样貌举止、店内陈列品的色彩质地等等。而暗线则是店主看似平静克制的叙述之下，暗流涌动的人物情感与家族历史，以及那些口述史中自相矛盾、疑团重重的部分。

《乡绸》内页

举一个例子，书中有如下两页，左边是店主黄先生的父亲（即“东方丝绸”的联合创始人）在几十年前手写的一张价目表——事实上，自从父亲去世后，黄先生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更改过店里商品的价格。而右边则是他按照父亲的笔迹，以红色记号笔重描，“修复”早已褪色的价目表。在“东方丝绸”里，到处都有这样的例子。对我而言，它们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无声地诉说着“睹物思人”最深沉的含义，即便这“物”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上面写着再普通不过的商品价格。

《乡绸》内页

《乡绸》纪录片的观众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感同身受，深受触动，另一类则觉得过于平淡，缺乏跌宕起伏的“故事性”。对于第二类观众，我往往淡然一笑，从不刻意解释或说服。他们是那种——觉得白纸不过就是白纸，价目表不过就是价目表的人。而第一类观众跟黄先生很像，他们在人生历程中一再捕捉那些不为人知的细痕，付诸于情感价值，且视为珍宝，这样的人正飞速地消失着……

《乡绸》内页

A: 你在很多城市生活过，洛杉矶、伦敦、柏林等。它们给你的作品带来了什么影响？你最喜欢哪里？ 

Z: 我对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会不知不觉地去接近当地的文化；与此同时，我常常对别人不太注意的，容易被忽略的东西更感兴趣，或许跟我是水瓶座有关，脑洞有点奇特。每个地方都有自身的特点，也会给我带来不同的挑战，我通常都是一边和生活中的种种挑战抗衡，一边做出一些新的作品。

来柏林之前，我在伦敦住了三年；伦敦之前，我在洛杉矶住了两年；洛杉矶之前，我在雪城（纽约上州）住了三年；雪城之前，我在奥芬巴赫（法兰克福的卫星城）住了半年；奥芬巴赫之前，我在上海住了二十年。这些地方除了都是城市之外，细节方面有着霄壤之别。

上海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是一艘未来主义的巨轮，物质文明与商业文化的万千气象令人眼花缭乱、心生向往，而对于居住在本地的人来说，在上海过的是实际而微妙的小日子，舒适与烦恼之间总在拉锯着，但上海人的烦恼往往是精致的烦恼，并且总能被身份优越感带来的舒适度给兜住。

奥芬巴赫是全德国移民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但很少有人会以“多元文化”来形容这座城，却有大多数人用“移民文化”来形容它，原因是这里的大部分移民来自土耳其。

大自然的雪有两种状态：静谧、安宁、童话般的雪；严酷、狂烈、暴风雪的雪——雪城的雪同时有这两种状态，正如在雪城生活的人，可以选择平和安详的半乡村生活，也可以整天琢磨如何搬去距离不算远的纽约，但大多数人既不能享受小城市的安宁（感到无聊），又无法下定决心接受大城市的挑战（害怕失败），他们总会将雪城作为自己徘徊不前的借口，而这座城市本身，代表了美国大部分中型城市的状态。

与其说好莱坞是筑梦所在，不如说是“美梦”概念的贩售机，我永远都会记得第一次踏上星光大道时被这条闻名世界的道路所震惊——如此廉价低劣，莫非是一条假的星光大道？然而，居住两年以后，我终于理解了洛杉矶的魅力，这里星光熠熠的电影产业固然是亦真亦幻的梦工厂，然而洛城本身临海、靠山、近沙漠的地理位置，以及四季灿烂的阳光，才为一篇篇传奇的个人故事渲染了灵感与场景——在洛杉矶，我身临过最叹为观止的景观，也遇见过最离奇精彩的人物，如果说大部分垂直型的密集城市提供了丰富的节目单，那么像洛杉矶这样扩散型的卫星城则提供了探险的地图册，洛杉矶或许不具备纽约、伦敦等城市的阳春白雪，但这里的有趣程度是超越想象并且无限的。

“如果你厌倦了伦敦，那么你就厌倦了生活。”——伦敦时至今日，依然阶层分明，但伦敦同时也极为多元开放，如果你富有，那么伦敦一定会适合你；如果你不富有但很聪明，伦敦可能会适合你变得富有；如果你既不富有也不聪明，还运气不佳，那么伦敦是昂贵、难以融入、令人疲惫不堪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柏林恰恰是伦敦的反面，作为德国首都，这里的房租与房价远低于巴黎、伦敦等首都的平均水平。一个人即便收入平平，照样能在柏林过上舒适的生活；这也对大众的人生目标产生了影响，很少有人终其一生追求社会地位。这里的生活态度非常务实，虽然私有制存在已久，但从共享汽车、共享单车，到社区活动，乐于分享的城市精神随处可见。

我很难说有一个“最喜欢”的地方，在每个地方，我都尽量让自己更好地深入每一天的生活，因为没有一个地方会是我的永久居住地。

A: 你觉得国外和国内的创作环境和机会有什么不同？未来五年你有什么计划？

Z: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出国了，所以几乎没有在国内做过什么创作，除了大学时期拍摄的作品。我觉得从科技和创新的角度来说，国内的环境变化很快，新鲜的东西层出不穷。而在欧美，艺术更多时候是一种诉求、反抗、颠覆，抑或特别小众和个人的东西。我觉得这边大部分艺术家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光环，反而是孜孜不倦地在做一些基本只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能够把艺术变成最日常的实践，不觉得需要特别去证明什么，这未尝不是一种境界。“五年计划”这种不太好公开，毕竟别人也不关心你的计划。如果你在过去五年有所成就，还有人竖起耳朵听你讲两句话，否则不管你说的多有道理，多有远见，别人都只会当耳边风。

A: 最近你在看什么书什么电影？你对年轻艺术家有什么建议？

Z: 最近在读E.H. Gombrich的《艺术的故事》、Jenny Erpenbeck的《不是小说》、Ocean Vuong的《Nigh Sky With Exit Wounds》、Charles Yu的《Interior Chinatown》、Zadie Smith的短篇小说集、Maggie Nelson的《The Argonauts》、Teju Cole的《Open City》等。

电影太多了，数不过来，倒是可以推荐一部迪斯尼出品的《心灵奇旅》（Soul），特别有创意，又特别有道理，还特别好看，令我想到怎样生活，怎样创作，怎样处理和世界的关系，怎样看待生死。

给别人一些笼统的建议显得有些自大，但如果是非常具体的个人面临的问题，或许我还可以出一些点子。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的话，我觉得就是不要太在乎别人的看法，特别是当别人兴冲冲地给你“提建议”的时候。

《Oriental Silk 乡绸》

汉杰·坎茨（Hatje Cantz）出版社

设计：Studio Cheval，中英双语

ISBN 978-3-7757-4785-1

本书已上架多家海外书店，包括：

[柏林书店] Do you read me?  Pro qm  Motto

[伦敦书店] Daunt Books 光华书店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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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网站：www.zhuxiaowen.com

个人公众号：Salvia_B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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